我对上海的认知,其实是从不那么典型的地方开始的:一所大学、三两个街区……但或许也正是因此,我得以从一个安静的角度、个人化的角度,慢慢地走近这座城市,不是将它当作某种概念,而是当作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去观察、去体会到它的种种细微之处。
宁波距离上海很近,不仅仅是地理位置上,更重要是经济交流:宁波有北仑港,航运与外贸是她的主要业态,出过好几位有名的船王,素来有积极向外开拓的冒险精神;而上海是贸易与金融的中心,更是冒险家的乐园。这所以为什么宁波一直想撇开杭州,直接与上海联系,并最终成功地建造起了跨海大桥呢!我想,是“自由”的因子将这两座城市勾连在一块儿,时至今日,上海人家中至少有一半,都可以找出三五个宁波亲戚、甚至干脆祖籍就在宁波。
我们家祖上曾经是宁波府的道台,我小时候就住在一座有着180多年历史的祖宅里,生活中迄今仍有许多祖上流传下来的传统。民国年间,随着人口的流动迁徙,我爷爷辈就有两位兄弟到上海滩跑码头、讨生活,并渐渐地在这座城市里成家、开枝散叶。到了我这一辈,同学中更是有不少人考到上海的各所大学就读。然后,其中有一些又回到了宁波、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轨迹,而另外一些(包括我),则停留在这座城市里,展开一段新的人生。
但与爷爷辈完全融入上海、成为她的“原住民”不同,我们这一代人有着更强的流动性,譬如我,就不曾将她(也不会将任何地方)当作最终与永久的归宿。在心底里,我始终认为自己是宁波人,哪怕我已在上海居住、生活了十几年,哪怕在现实中、快速变化的宁波城也早已不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事实上当我最终离开了上海,再回过头来望她时,一如我最初曾经预想过的那样,发现自己已经吸收了这座城市的许多影响,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吸收了这座城市里,那些刚好呼应到我在宁波、在祖宅里所养成的基本偏好与气性的那部分因子。
所以当我回望上海、讲述上海,所呈现出来的样貌中,事事处处,你都能够看到宁波的影子。
复旦大学:简朴、内敛的风格
复旦大学是我在上海的第一站,也是停留时间最长的一站,从本科到博士,总共9年。毕业之后,尽管工作单位在市中心,却仍选择在学校旁边租房而居,又住了1年。
建筑与氛围
当年高考,我是宁波市的文科状元,北京大学的招生老师打电话到家里来劝说我填报他们的志愿,我却固执地选择了复旦大学,甚至为此不惜与父母发生冲突。个中原因,现在想来,我觉得建筑与环境风格一定是起到了潜在的、然而却是非常重要的作用!为什么这样说呢?北京大学不仅有当时全国排位第一的中文系(我的首选专业),校园之美也是非常的出名,更何况还有我念初中时全班热读的小说《穆斯林的葬礼》,以燕京大学(即北京大学的前身)为主要背景。
而且说到建筑,复旦其实并没什么引人瞩目的特色(我是说,在难看的双子楼落成之前……):校门是简简单单的模样;本部的教学楼和宿舍楼,大都是青砖黑瓦,偶有红砖黑瓦,也是旧旧的颜色;楼都不高,被杂错的树木环绕着;路也不宽,最初都没有划分车道的白线,就是最简单的灰黑色柏油路面。但就是这样简单、朴素又自然的模样,一下子吸引到我。让我觉得:走在这样校园里,心中是安宁的、舒适的,能够沉静下来的。说实话,这么多年了,要说复旦校训,每次我都得回忆好半天,可是要说复旦校园里的那种氛围,一瞬间,它就会在我身周展开。
那北京大学呢?实在不好意思,直到现在我都不喜欢那种雕梁画栋的建筑,大红与翠绿,前清的风气。前不久还有朋友给我看北京的一间老四合院改建而成的精品设计酒店,也是类似的风格,某历史人物的故居,被打理得非常精致、格外光鲜——而我也因此更加地不喜欢。当然你可以说,这只是个人审美的偏好,但我想说,这种偏好其实与我们生长的环境息息相关。譬如我小的时候在宁波所住的祖宅,同样是简单质朴的青砖黑瓦,木格窗上糊着半透明的窗纸,外面是深而安静的廊檐,小院里种着金橘树、爬起丝瓜藤……
学术的方式
说到上海,大家的第一反应总是“繁华的国际化大都市”。我入大学时,对面宿舍里有一个来自沈阳的女孩(后来成了我的好朋友),因为向往“江南”而考到上海,来了以后却发现:原来上海与江南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地方!这座城市给人的感觉首先是经济化的、效率化的,与慢悠悠、浸润在诗歌词赋里的江南混不搭调。直到看见我,她说:“哇!你就是我想象中‘江南女子’的模样。”那时候,我喜欢走在绿树掩映的复旦校园,看白色花朵为道路镶边,看墨绿色的爬山虎,爬上不为人知的楼房背面的砖墙。那里有很多安静的角落,容得下每个人、每一个细小的梦。
但事实上在复旦待得久了,就会发现,这所学校里的学术风气,与整个江南地区、譬如我所熟悉浙东学派(话说姚鼐曾在我家祖宅住过,而黄宗羲则曾在对面的竹洲岛上讲学)乃是一脉相承。事实上因为北大的名气,高中时我也曾将她当作目标,可是有位学长先我一年考入北大,写回来的信里,洋洋洒洒,就开始讨论“文与字”之类的大哉问,着实把我吓了一跳!联系到时有耳闻的北京“侃爷”的形象,及浓郁的政治氛围——这也是江南地区学界的一个特点,即远离政治中心,以个人化的方式做独立研究,其实就已埋下了后来拒绝北大招生老师邀请的源头。
真的进入到复旦学习、做研究,我发现自己的确是更喜欢这里的老师们所教给的,踏踏实实、从第一手材料出发去做研究的方法和路径(而不是先拿一个看起来很厉害的理论放在那里,然后去找可以用来填充、印证它的材料)。每逢我写不出文章,我的老师郜元宝就会说:“那你去多看点材料啊!”这句话直到如今我都一直记着,并且一直是作为自己最基本的工作方法。现在想来,这种学术方式,是否也与上海这座城市务实的、不打虚言的行事风格息息相关?
“老上海”魅影:从纸面到实物
最早我对“老上海”的认知,就是一个年代、一个文化符号。它存在于黑白的照片,存在于泛黄的纸张,存在于虚幻的荧幕……而那些世界各地的外来者,却它变成了自己现实生活的场景。
地图上的记忆
关于“老上海”,最早是为宁波电视台撰稿所需,我读过几本不错的随笔和研究作品,譬如香港人李欧梵、还有本土评论家吴亮的几本书。陈逸飞的那部电影《人约黄昏》,是根据民国年间,籍贯宁波、后来曾经在上海求学和工作的小说作家徐訏(在1940年代他曾是全国最畅销作家),最好的一部中篇小说《鬼恋》改编而成,直接影响到我后来在攻读博士学位期间的研究方向:1930-40年代,尤其是“孤岛”时期(即抗战中租界林立、与全国其他地方隔绝的时期)的上海。
有一阵子我的研究好像一个寻宝游戏:对照着徐訏的小说、老上海的地图,以及当今上海的地图,去标注他的人物们所走过的路线、活动的地方——像不像电影《神秘岛》的开头,小男孩将三部幻想作品中三个岛屿的地图叠置在一起?那时候我遇到的人里面,有好多就是做着试图去发现“神秘岛”的工作,只不过不是在茫茫大海上,而是在图书馆资料室布满灰尘的故纸堆里!当然,也有现实中可感可触的:那些存留着历史记忆的老上海人,尤其是许多我非常尊敬的学者(譬如复旦大学的贾植芳先生);以及存留下来的那许多老建筑、还有各种各样的老家具和老物什。
如果你真的喜欢带历史感的氛围、喜欢1930年代“东方巴黎”繁盛时期的老上海,那么即便是现在来到这座城市——或者应该说,恰好是现在来到这座城市,一定会像跌入了遍地黄金的寻宝时代。因为再往前一点,那些老掉牙的东西,从没人当它们是一回事。是从1990年代“老上海”怀旧风刮起,本土先开始发掘、宣扬这座城市在历史上的繁华与精致生活方式;但真正形成这样一股潮流,我觉得,还要得益于许多台湾人、香港人,以及世界各国“友邦人士”的到来与探寻。
现实生活场景
那时我为几个家居设计类媒体工作,所接触到的那些设计师、家居店经营者,还有在上海弄套老房子折腾着住下来的各国、各地人士,真的是无一例外,必定会以充满向往、满是沉醉的神情,说起“1930年代”!就像伍迪·艾伦电影《午夜巴黎》中的人物说起巴黎的“黄金时代”那样。
我记得最早采访的是一位来自台湾的室内设计师,上海唐宫的设计者杨世杰。他在台湾长大、在美国留学,却一心向往“老上海”的历史、文化与氛围,最后于威海别墅内找到一层顶楼房子,拆掉内部的所有墙体,将空间改造成纽约LOFT风格;又剥去四面墙上的涂料,裸露出最原始的青砖,还能非常清楚地看到整个原木支撑的建筑结构。他淘来各种老上海家具——他做这套房子时,老上海家具还没有后来那么热门,尤其喜爱上世纪30年代的海派“Art Deco”装饰风格,融会中西元素的精致细腻。最后再用生活化的细节营造氛围:一只鸟雀、几声虫鸣,光线永远是暗哑的模样,让你一走进去,就好像时光倒错,踏入了那个只在电影中看到的场景。
我后来又认识了一对台湾夫妇,先生谭行健是个画家,他祖上是国民党的军官,人非常之儒雅,说起父亲、祖父与大陆,有种显而易见的孺慕之思;太太叶美英则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从前曾是高级家居品牌“宽庭”的董事总经理,现在经营着一间“东篱画廊”,除了打理先生的画作,也在台湾和内地支持有潜力的艺术家。在艺术之外,叶美英还一心想要推广她理想中的“新中式生活”。她自己在太阳公寓里找了一套房子,自己改装,用那种喜爱老公寓房子的人经常用到的、非常费时费力的“修旧如旧”方法,再拿自己喜欢的艺术品挂在里面:“气场就完全不同了,对不对?——新中式生活,就是要有历史感,要精致的、有细节的,同时还要有艺术性!”
还不只是老一辈喜欢这样的氛围,年轻一代中也有许多人对此情有独钟。譬如我的朋友、建筑设计师曾伟豪。他在台湾念完研究所后就跑来上海,弄了一辆自行车骑着到处转悠,去寻找心仪的建筑。最后也是在威海路,寻到一座老洋房的上半部分,错落的三层,他说有“小时候在外婆家爬阁楼的乐趣”,窗外是一棵老槐树——最初就是这幅好似水彩画般的场景吸引了他。
中西碰撞与“混搭”
我觉得许多台湾人到了上海,都有一种类似“寻根”的精神追求,只要有条件,住所就一定首选老洋房。外国人到了上海,也首选老洋房,但更多的是出自好奇、或想体验“原汁原味”的本土生活。在他们的居所,老上海场景常常以新奇的方式被呈现出来,掺杂着西方的、现代的元素。
比如我认识的另一对夫妇,太太Issumi是日本人,具备资质的茶道师(在日本,茶道是有非常严谨的教学与认证体系的)、花艺师,同时喜爱浪漫唯美的法式风格;先生是旅日多年的上海人,喜欢精致生活方式,同时也很喜欢老上海日常生活中的那些旧物——不是古董,而是那些几十年前的、带着童年记忆的老家什,现在找出来还能继续使用。他们就把各自喜欢的几种元素揉合在一起,将各自的收藏都汇集起来,在一座老洋房里构筑了一个充满拼接感的家:你走进去,会有爱丽丝蓦然间跌入兔子洞的感觉。而在那套房子的顶层,他们甚至还做了一个正统的日式茶室!
还有一对夫妇,先生是美国人,Coach的中国总代理;太太是美籍华人,但之前从没来过中国,原本向往的地方是西班牙。可是一到上海,也是找到了一座老洋房,三层楼,他们一点一滴地去查访它的历史,它从前的主人的故事;又一砖一瓦地去还原这座房子的旧貌……改建时,所用的木材全部都是自内地回收来的旧木,散发出温暖的清香。最有意思是房子里的那些彩色吊灯,乍看起来完全是老上海风格,你以为是从这里淘来的呢,却竟然是先生自美国旧金山买到、并亲自背来的!隔着遥远的大洋,遥远的年代,两个地方的事物竟有如此惊人的匹配度。
看着他们家金发碧眼的小男孩,光着脚丫子,奔跑在老木头铺就的地板上,在古董家具之间,而他身后跟着一个上海老阿姨……他的爸爸,正在家中唯一西式的区域:开放式厨房里煮咖啡;他的妈妈,笑盈盈地靠在经过翻新的老沙发上与你聊天。真是一幅很有意思的场景!
老家具的兴起
每次置身于这样的空间,我都会有点恍惚、又有些沉醉。许多外来者说到上海这座城市的魅力,其一就是“老上海”的历史感,而这种历史感其实是靠许许多多的细节累积而成的,与北京那种宏大感觉颇有不同。所以喜欢老北京氛围的人爱找胡同、四合院,爱在大太阳底下听人谈天说地;而喜欢老上海氛围的人却爱找老洋房,爱在幽微的光线中,躲进小楼成一统。
或许全国也只有在上海这座城市,会有那么多的老家具爱好者与收集者,而且还细分成许多不同的层次。许多人喜欢1930年代、有钱人家里用的那种,装饰风格(Art Deco)浓郁的红木家具,就专门有人各处去搜罗,成套的越来越值钱,落单的也有人爱——专挑那样的物件自己来做混搭。你跑去原法租界那一带逛逛,一路上就能看见好几间售卖老家具的店铺。
当然,也有些人偏爱1950-70年代、普通巷弄人家日常生活所用的那些老家什、老物件,每逢什么地方拆迁,就必定有些人会专程跑去“淘宝”,甚至范围还扩大到上海周边如青浦等地。在桃江路有间“老麦”咖啡,在文艺青年群体中小有名气,它的老板老麦原本是银行从业者(完全看不出!),酷爱vintage,从前在澳洲时就喜欢逛跳蚤市场,如今在上海则去老房子里搜罗,最后干脆开了一家店,专门来卖这些旧物。生意似乎是很好,因为很多东西刚拿出来、一转眼就没了。
前不久,我还认识了一对年轻夫妇,曾经旅居加拿大,也是非常喜欢、并收集了大量旧物,据说在搬家回上海时,转为它们租用了一个集装箱!如今太太也辞去白领工作,专职开店,就卖他们心爱的那些小东西,店铺仍是在一座老洋房里——似乎专程来到上海的人,都有老洋房情结!
上海的老家具,因为吸收了很多欧式风格的元素,最大的好处是在于它们都颇具“国际范儿”,随便拿来跟什么东西搭,都容易配上、也容易出彩。我还认识一间家居店,叫做“丰丰”,主人经常在老欧洲旅行,专门搜罗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古董家具,带过来,往老上海房子改建而成的店铺里一搁,就腔调十足;喜欢的人买回去,往往再跟1930年代的老上海家具一混,非常切合新世纪以来流行的“Mix**Match”混搭风。
所谓“国际化”:多元、开放的氛围
我在上海遇到的来自世界各地的人,除了喜爱“老上海”的历史文化范儿,其次、或者说是同等重要的,也是喜欢这座城市的自由、开放、多元的氛围,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各自经营精致生活
一般说到海派生活,总是与精致、讲究这些词联系在一起,给人的感觉是混合着遥不可及、又有轻微的贬义。但其实海派人家的精致生活,也跟前面说到家居空间似的,都落实在具体细节之中。我倒不觉得它做作,或与奢华有什么关联,上海人家的精致与讲究,在我看来是不论条件如何,都不随意、不凑合,肯动脑筋、肯花心思与精力,并充分利用身边可得的资源,来实践对于生活品质的追求——这种态度,怎么说都是积极的。自从前的老上海小姐、老克勒们身上,传至如今许多普普通通的上海人家中,都有具体、实在的表现。
说到这个话题,我总要提及一位叔婆,是老上海教会女子学校出身,永远给人以非常优雅的感觉,八十高龄仍然自己购买布料、设计出漂亮的连衣裙,化精致的妆,去跳舞或参加茶会。每到过年时,她和女儿们就会策划、组织家庭活动,自己动手做道具、做装饰,还各自准备好小礼物彼此相赠,以种种细节为全家人构筑出温馨的新年气氛。经常我在想,其实现代女性才是家庭氛围与风格的主导者:在宁波的祖宅,生活是笃定明经、按照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过着,安稳、富有传统性与延续性;而在上海,由于叔婆的主导,叔公家就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氛围,更轻快、更具活力。
还有一位父母辈的朋友,在我念大学的头几年经常招呼我过去吃饭、过周末。跟许多普通的上海人家一样,他们的家空间不大,却收拾得井井有条、非常舒适,日常用品也不见得多么昂贵,但每件都安放得非常妥帖,并且很明显能够感觉到:它们都受到持续的、细心的照料。一个茶杯、一块毛巾、一盘水果……就是在这样一些不起眼的细节中,你能够感受到这个家的女主人,是以怎样的态度在照料着全家人的生活。耐心、细致、不毛糙,我在所接触到的大部分普通上海人家,都感受到这样的姿态,其实是很踏实的,把心思融汇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之中。
这些都是非常普通的上海人,那不普通的,比如说爱马仕中国区的橱窗设计师、“上下”品牌的创始人蒋琼耳,她的父亲是上海大剧院的设计者,她曾经跟随国画大师学习绘画,又曾留学法国学习设计,她对精致生活的理解,也与奢华、或过分做作的腔调无关。你走进她的家中,四周围都是舒服的淡米色调,安静、温暖,实木家具的式样简单到看不出任何设计的痕迹,但四周围的艺术品——包括朋友们的作品、还有她自己的创作,以及“上下”出品的那些小件:一个可分合的茶桌、一个以细竹丝手工缠绕装饰的水壶、一个薄胎瓷碗……无不显示出她对生活的用心。
而那些外来者呢?他们也有自己的精致生活,混合着各种新鲜元素。譬如羽西,对的,就是那位著名的华人女性,她几乎每周都会在上海的居所举办家庭宴会,邀请来自世界各地的朋友,并将他们介绍给彼此,她的管家已经深谙宴会举办之道,如何布置餐厅、如何预订食材、准备菜品,都头头是道,而羽西的主要功课,就专注于如何将“人”的元素搭配得宜:如何让每一位客人都感觉舒适——尤其当他们各有各的背景、且相差甚远时,才是她真正花心思去考虑的问题。
不能不提的还有韩枫,另一位旅美的著名华人女性,或许在我们这边不是那么地出名,但她是第一个为美国舞台设计服装的人——那部歌剧叫做《蝴蝶夫人》。作为长期往返上海、纽约的候鸟,她和许多朋友都在老锦江饭店内长期租有套房。她先租了一套,外侧做工作室,内侧自己居住;闲来也在家做菜招待朋友,菜品全由她自己设计,也是融贯中西;几年后又在同一栋楼里又租了一套,将工作室单独分离出去,还单独布置了一间餐厅,12把经过翻新的老上海靠背椅,围绕着西式的长条桌与烛台,背景音乐是另一部她正在设计其服装与舞台布景的经典歌剧。
各自求取心中梦想
不知道为什么,从前说起上海,似乎大家都喜欢八卦“可怕的老上海阿姨”,种种的桥段、种种的抱怨、种种的不满。或许是我一直以来生活的环境都比较单纯?要不是我这个人运气比较好?总之记忆中没有这方面的什么经历。倒是从复旦毕业后头一年,租住在学校附近的一座老公房里,隔壁邻居是一大家子上海人:父母、三个儿子、一个儿媳,还有个刚出生的小孙子,老阿姨经常坐在门口、走道里摘菜,每次经过看见了,都会笑眯眯打个招呼,寒暄几句,天冷了会提醒添衣,小孙子出生时还曾送来红蛋……感觉上也是非常地亲切,是那种家常烟火气的温度。
我后来想,其实每一座城市,尤其是像上海这样有历史、有当下、有未来的大城市,层次丰富,鱼龙混杂,的确是什么样的人和事都有可能存在。但你在这地方会遇见些什么人、做些什么事,其实自己是可以有选择的。比如我先生,从前是一家美资投资银行的董事总经理,成日里出没于陆家嘴金融区的高楼大厦;后来“退休”了,联合几个金融圈的朋友创办了一个公益基金会叫做“真爱梦想”,开始混迹于张江。他忽然发现:原来这个片区,那么舒展的空间,有大片的草坪和野野的小树林,还有安静中又带有高科技因子的氛围,才是我更喜欢的环境。
再比如我自己,在整个学生时代,只出没于两个地方:复旦大学,以及博物馆、美术馆和音乐厅。直到后来开始在报社工作,行走于许多条不同的街、出没于许多座不同的房屋,忽然之间,好像整座城市就向我敞开了——但其实是反过来,我自己的心向这座城市敞开了。
要说起来其实也蛮奇怪的,我、我身边的人,还有我经常接触的人,似乎对“地域”的概念都很淡薄。我们从各个地方(国家)来到上海这座城市,停留在这座城市,只是因为觉得这里有一些非常吸引自己的地方——充满活力,充满新鲜的可能性,还有最重要的,就是多元与包容。你会觉得,在这座城市里,你有非常大的空间,可以去择取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和工作方式。譬如我有一个朋友,是电视广告片导演,同时又是一位茶道老师,两者浑不搭界,但她切换得游刃有余;还有一个朋友,也曾做过外企白领,及画廊经理,最后还是循着自己的心声,开了一间创意花店。
我很喜欢的家居品牌“春在”,创始人同时也是美国一间艺术品咨询公司的合伙人,对中国文化艺术心心念念,想要实践“新中式人文生活方式”,在广东佛山工厂也尝试设计、制作中式家具多年,最终2004年在上海设立品牌,后来在闵行做了会所,完全按照自己想法设计、建造起来一座小园林,曲折回环,呈现春夏秋冬四景,我特别喜欢那个地方的沉静。后来又在静安寺做了一间体验馆,品茶、闻香、插花、捏陶,一直在尝试将传统文人的雅致生活与当代氛围彼此融合。
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原本是一间广告公司的老板,快六十岁了,已经在考虑退休,就因为帮朋友设计了一间咖啡馆,最后因为种种原因朋友却没有做,他觉得好像舍不得,就干脆自己拿过来做——于是变成第二次创业,开起了专营精品咖啡(即评分在80以上的单品咖啡)的“质馆”。原本还在犹豫,是否到了离开上海携太太回家乡养老的时候?现在就不用纠结了,继续留在这里折腾吧!质馆目前已经开到4家分店,他对精品咖啡未来会取代综合咖啡成为新潮流信心满满。
也不只是外来者如此,本土上海人中也有许多明朗、充满活力,又有趣的人。比如我在公益圈里认识的张宁,原本是一位律师,忽然有想法要辞职做公益,当年只是觉得:“全职投身公益3年,胜过读MBA吧!”结果越做越来劲,将专业领域内的知识、技能都运用到其中,他创办的“益优”青年公益机构,有着与传统“苦大仇深”式慈善活动完全不同的新鲜面貌,聚集了许多有公益心的年轻人。还有我先生的一位朋友,也是金融界高管,因为女儿喜欢音乐,自己出资组建了一个公益性质的儿童交响乐团,每年都会筹备一次在上海音乐厅的演出。
无论是在时尚界、还是公益圈,类似的故事,各种有想法、有意思的人,我都能举出许多许多。倘若心之所想、之所求,尽是那些积极、美好、面向梦想与未来的事物,又怎么会有太多时间或精力,再去顾到那些细小的纷纷扰扰?即便偶有烦恼,也不过一笑了之吧!毕竟我身在这座城市,便已是它的一部分。上海并没有轰轰烈烈的口号,但也很难形容,她就是会给你这样一种感觉:你可以试试看去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去把自己想做的做出来看看。
张江园区:开敞、自由的环境
最后说说一块最不像一般想象中“上海”模样的区域吧,也是我在上海最后几年里居住的地方:浦东新区中的张江高科技园区。很少高楼,很少汽车,很多绿树,大块草坪,而且还保留着好几片野生树林、湖泊,只是经过简单的改建,成为不设大门与围墙的公园,自然杂错的植物与现代雕塑并存,再加上有轨电车穿梭其间,在阳光温煦的午后,甚至有些欧陆小镇的感觉——我是说,现实中的、生活化的欧陆小镇,而非那些刻意模仿的建筑与装饰风格:后者一看就是假冒的。
让孩子自由奔跑
那时我们有了孩子,希望能让他在一个开敞、自然的地方成长。外部的空间结构,会在不知不觉中影响到孩子的内心世界,所以逼仄的环境不利于他的身心舒展。而相比较市中心的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住在张江,四周围都是很安宁的,时常能听见鸟叫,每天都可以呼吸新鲜空气,可以随性地奔跑,天地辽阔。有时甚至吃着早饭、讲着故事,就看见一只大鸟展翅自天边飞来,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充满力度的弧线,掠过窗外,瞬间又消失在另一侧的远方……
事实上我也认识许多父母,为了能让孩子上一个知名的小学、甚至是知名的幼儿园,而搬家——譬如我的房东,便是为此将自己这套宽敞、舒适的大房子租给我们,而搬去徐家汇,住了一套紧巴巴的学区房。可是在我看来,相比较幼儿园能给到小孩子的教育,他在什么样的地方生活、以什么样的方式进行活动、如何发散自己的观察力与思维能力,都是更加重要的,因为这些是浸润式的、时时刻刻在影响着孩子的身心发展。更何况,我也不赞成父母为了孩子而放弃自己对生活品质的要求。事实证明:即便在繁华大都市的上海,我们仍然可以找得到舒展身心的空间。
上海的父母们,接收到许多新的、更加合理的育儿理念与方法,但唯有在学校与学习方面,仍然表现出种种紧张、焦虑的情绪,我想或许与这座城市的大环境,仍然是将外部成就看得比较重的缘故?我们那时有位邻居,送女儿到我这里来学习写作,因为据说她每篇作文都要写好几个小时,写不出则大哭……可我一看,小姑娘的文字非常细腻又够直接,写好几个小时不正说明她为此所花费的心思之多、之深?反倒是妈妈的焦虑反射在女儿身上,令她也为此苦恼不已吧!所以我对她所做的唯一的事就是肯定:这个地方写得非常好,好在哪里……她所需要的无非如此而已。
所以住在张江,得益者之一我觉得就是孩子。从小他就可以在大块的草地上滚来滚去,晒太阳,还有一堆差不多年龄的孩子跟他一起滚……有时候我们拎块垫子铺在树底下,躺下来看天空——从下往上看树冠的感觉,还有树枝细细密密地分割的天空,是非常不一样的体验!经常有各种鸟飞来,小孩子会很新奇、很兴奋地去追。周围的植物也是多种多样,杂错生长,而不是市中心的公园里那种整齐划一的模样:我就希望孩子能够这种多元化的、个性充分舒展的氛围中成长。
有意思的生活环境
我有时候想,就像我会选择住在复旦或者张江,是不是无论在哪座城市,我都会选择生活在边缘地带,由此获得更大的自由?边缘当然不只是空间位置,也是对生活方式的选择:我们并不属于“主流”人群,但没有关系,我们可以拥有更符合自己内心的,更舒展、更真实的人生状态。
除了少有约束,如逼仄的、狭窄的、拥挤的环境所造成的约束;拥挤的交通所造成的约束,张江本身其实也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地方。一般说到它,许多人的第一反应是那些“张江男”的故事。但这其实是针对工作环境、而非生活环境而言的。生活在这个片区的人才真正有机会享受到它的便利。譬如有轨电车,只要不是上下班时间,就一点都不会拥挤,非常舒适而悠闲。我们经常会在周末带着孩子乘坐它来一次小小的“环张江旅行”,好像于一座欧陆小镇中穿行。
张江也拥有上海比较早设立、并且是设立得比较完善的公共自行车系统,平时出行,近距离步行即可,稍远一些就骑自行车,因为点设得很多(几乎在每个重要的单位门前都有,方便上班族的交通),取用、放回都很便利。可以回到从前那种很简单、很本真、很接地气的生活状态。尤其是当天气和暖、阳光明朗的时候,骑车在绿树成荫、又很少有汽车的街道上,真的会是一种享受。更别提每年4月,还有一条开满樱花的梦幻街道!
而特意地、根据自己的独立意愿而选择在张江这个地方的人(不是因为在高科技公司工作的缘故),多半都是非常有想法、独具个性又有趣好玩的。譬如张江地铁站边有一间很小的咖啡馆,却提供非常好喝的拿铁咖啡,豆子是老板亲自去选、拼及请工厂烘焙的,独此一家。合伙人共有4个,都是咖啡爱好者,同时也是咖啡生活的爱好者——意思就是,要闲散、要把生活的品质而非工作放在第一位。所以这间咖啡馆周末不、开、门!老板们说:这是我们自己和朋友享受咖啡的时间!
还有一个,也是我的朋友,从前是广告公司老板,汶川地震后开始转行做公益,之前做的是乡村地区图书馆的支持与服务工作,去年开始做“利味记”早点摊,第一个摊点就在张江地铁站。他的好玩之处,第一是带有流浪汉救助的公益性质,譬如他仿照国外“待用咖啡”(即买咖啡的人付双份的钱,咖啡馆会保留其中的一杯给有需要、但付不起帐的人),提供“待用早餐”;再譬如招募流浪汉(或底层打工者)为员工,授以股权与经营技巧,最后将整个摊点交由他们自己运营。
第二则是带有公益探索的试验场性质,譬如他在早点摊旁放了一个装有20本书的盒子,共大家自由取阅、自觉归还,也可以把自己的书放入其中——据说几个月下来,盒子里的书已经“换了好几轮”,但没有少,反而多出来几本。他就开始琢磨着能否这个盒子、这种模式,推广到整个上海、上千个早点摊上。再譬如他还在早点摊边放上几张桌子、椅子,渐渐地那里就成为地铁站边候车人群的聚集地,彼此之间就有了交流、沟通的可能。总之在张江这个地方,一切看起来都比较轻松,人跟人之间的关系也比较简单,更适合于做类似这样非功利的、发散性的试验。
我其实是非常喜欢那种“小镇”感觉的;同时我也喜欢广阔天地。记得我们在张江过的最后一个春节,刚搬到一套位于顶楼的公寓,是周围一带最高的地方,当除夕夜大家开始放烟花时,我们就在家里面,南北都是通透的大玻璃窗,简直就像是在看环幕电影——几乎整个浦东地区的烟花,都在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同时绽放在我们的眼前。那一刻的绚烂与精彩,真的令人感动,如今回想起来,就像是对这座城市的一个最佳隐喻。她令你切身地感受到:生活是一袭华美的袍子,而你可以自由地去择取各种的美好,来编织出它的模样。